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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了一個離自己近,卻又看不見的地方。

她丹唇一動,說道:“你又何必問我。”

鮮鈺笑了,“若是殿下不說,我又怎麽知道殿下是想做什麽。”

厲青凝嗓子發幹,“你分明知道的。”

這話說得正中鮮鈺下懷,她將手裏拈著的那一角碎布扔回了櫃裏去,又問:“那這帕子呢,殿下又是為何要將這帕子放起來。”

她邊說,邊拎起帕子的一個角,將其拿了出來。

厲青凝這回真的坐不住了,站起身便朝床榻上的紅衣人走去。

鮮鈺將帕子往背後一藏,擡起下頜一副不肯就範的模樣。

厲青凝覺得這人就是言不由衷,現下是伶牙俐齒得很,就會一個勁地撩撥她,可真給了,又會說這不行那不行。

她蹙眉沈默了許久,索性道:“你真想知道。”

鮮鈺還真不信厲青凝會說,她道:“殿下倒是說說。”

厲青凝鳳眸微斂,再睜開時微微傾身向前,“你還記得那日,你入了我的魂海麽。”

“記得。”鮮鈺道。

厲青凝微抿了一下唇,又說:“那你可還記得,那日我對鏡做了什麽。”

鮮鈺錯愕了一瞬,她怎會不記得。

那日厲青凝面上無甚表情,可她一時失神,而後竟落荒而逃,轉瞬便歸了魂。

她垂眸看向了手裏的帕子,忽然知道厲青凝用這帕子來擦了什麽了。

果然,這櫃子裏所裝的,都不是些正經玩意。

鮮鈺將帕子丟回了櫃子裏去,可她不想認慫。

看厲青凝神情依舊冷淡,她沈默了半晌,忽提起唇角就笑了。她模樣本就稠麗,這一笑更顯明艷了。

她道:“殿下近來確實……”

“確實什麽。”厲青凝淡淡道。

“確實太孟浪了些,應當抄書以靜心才是。”鮮鈺緩緩道。

厲青凝低身合上了櫃門,在關上的那一瞬,竟看見了櫃裏多了一桿筆。

那筆,是她用來逗弄鮮鈺的。

抄書?

日後怕是連提筆都會亂心,哪還抄得了書呢。

鮮鈺站起身往四處望了一眼,悠悠道:“殿下的筆墨在何處,我替殿下研墨。”

厲青凝忍著未動手,心頭的欲念如狂風一般,風吹得愈猛,火便燒得愈裂。

她著實不想抄書,也不想看鮮鈺給她研墨。

若真要研墨,不如讓鮮鈺當那硯臺,她且來做那墨錠。

越想心緒越亂,亂得快要收不住了。

厲青凝轉身便走到桌邊,端起那盞未喝喝完的茶便要往外去。

“殿下去哪。”鮮鈺問。

“靜心。”厲青凝冷聲道。

可惜厲青凝即便是到院子裏坐著也靜不了心,因為鮮鈺要陪她靜心。

兩人一齊坐在院子裏眼瞪眼的,只是厲青凝冷著臉,而鮮鈺噙著笑。

不久,到城西宅子去接“人”的芳心終於回來了,只是回來時她面色不大好,上半身僵得厲害,似只有兩條腿能動了。

她進來就看見厲青凝和那紅衣美人正坐在左邊,兩人都未說話,像在暗暗較量一般。

她懷裏的兔子兩腿一蹬就往地上跳,踹得她胃都要抽起來了。

白塗幾下就躥到了那石桌上,乍一看與普通的兔子並無差別,可偏偏他說話了。

那聲音並不是從嘴裏傳出來的,而是從腹裏發出的。

他道:“老朽來了。”

芳心兩眼一黑,險些倒了下去。

厲青凝這才回頭朝身後看去,蹙眉問道:“東西呢。”

芳心定了定神,這才將裝了泥土的錦緞帛袋拿了出來。

她雙手發顫,連帶著掌心裏躺著的帛袋也抖個不停。

厲青凝伸手去拿,轉而交給了鮮鈺。

鮮鈺將帛袋打開,只見裏邊裝著一些土,看得出來,並非地表覆著的那一層,而是刨深了才挖出來的。

畢竟帛袋裏的泥土,隱隱還有些濕潤。

她將帛袋裏的土全抖到了石桌上,又伸出一根食指,將隆起的土撥開了些許。

只見裏邊拌了些慘白的骨渣,她無意碰了一下,愕然發覺,那骨渣裏竟暗藏靈氣。

鮮鈺心下大駭,猛地收回了手,轉頭便朝厲青凝看去,“這些,莫非就是天師臺的土。”

“不錯。”厲青凝淡淡道。

鮮鈺本想問白塗識不識得這是誰的骨,可垂眸時,卻見白塗似是僵住了一般。

第 106 章

106

寒風一卷而過, 石桌上的土險些就被帶走了。

風呼呼響起,使得土裏掩埋著的細碎骨渣也被翻了出來。

那骨渣在黃泥之中白得滲人,有些未化作灰的, 像是被嚼碎了吐出來的一般。

白塗定定地伏在桌上,一雙通紅的眼緊盯著面前那堆土, 似是沒了氣息。

鮮鈺楞了一瞬,心頭忽然湧起一個猜想。

她不敢說, 在白塗未說話之前, 她什麽也不敢提。

若真是如此, 那國師當真殘忍至極,才真是那令人聞聲色變的惡人。

芳心站在一旁,見那兩人一兔皆不說話,連忙將周圍的宮女遣散了。她回頭看了一眼, 思忖了片刻也跟著退了出去。

厲青凝也未開口, 她神情極淡,仍是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

過了許久, 白塗才動了動豎起的雙耳, 腹中傳出一陣嘆息聲。

那氣息嘆得極重, 似是要將所有的苦痛和憋屈全都吐出來一般。

與先前他那中氣十足的說話聲截然不同,他那嘆氣聲拖得極長, 又十分軟弱無力,似是一瞬就被抽走了所有的氣力。

鮮鈺心道,他定是想起了什麽。

白塗嘆完後又沈默了許久,一雙眼合了又睜, 睜了又合。

細細一看,他那緋紅的眼珠子竟是濕潤的。

從一雙兔眼裏分明是看不出什麽眼神來的,可鮮鈺卻似是在那眼裏看到了痛楚和掙紮。

是痛楚,也是懊恨。

像是做了什麽罪該萬死的事一般,眸光甚是淒楚。

可白塗又有何錯,鮮鈺不解,甚是不解。

白塗前世與她相伴了那麽久,一只兔子又能做得來什麽惡事。

因不敵天雷而隕落的人是白塗,被困在兔子軀殼裏終生離不開一寸的人是白塗,而後來為她逆轉天命的人也是白塗。

白塗又能有何過錯,若真錯了,那也是因她,因她不甘於此,而白塗為她逆轉了天命。

鮮鈺的心臟似被緊緊攥起,登時連氣息也變得急促了起來,她不知道白塗想到了什麽,可她萬萬不想在白塗的眼裏流露出一絲懊悔和無窮的悵恨。

她本想擡手去撫一撫白塗,可手臂卻擡起,那伏在石桌上的兔子忽然說話了。

白塗道:“老朽想起來了。”

鮮鈺擡起的手一頓,在半空懸了許久才緩緩收回去。

厲青凝微微擡眸,卻未發問,只是正襟危坐地朝他看去。

白塗長嘆了一聲,“你們可知這土裏埋了什麽?”

鮮鈺那淡色的唇微微一動,“骨渣。”

白塗那蒼老無力的聲音又從腹中傳出,“不錯。”

他話音一頓,似是在踟躕一般,又久久沒有說話,等到風又呼嘯而過,將石桌上的土又掀起了一些,他才陡然回神。

白塗那腥紅的眼眸微微一顫,“這泥裏,埋著老朽故人之骨。”

待他話音落下,厲青凝竟楞了一瞬,原本她以為這骨渣是白塗的,可沒想到,竟是其故人的。

雖然鮮鈺先前與白塗一同到天師臺外時,那時她就聽白塗說過,天師臺中彌漫的氣息分外熟悉,似是故人留下的。

可鮮鈺不免生疑,白塗連自己的名姓都忘了,又怎會記得他人的氣息。

這得是多親昵,才能令他記到了現在,即便是將往事忘盡了大半,也將那氣息記在了心底。

除了他自己,似乎沒誰了。

不曾想,白塗竟道,是“故人”。

鮮鈺回過神,仍是覺得不大真切,她蹙眉道:“你那故人……是誰。”

白塗那通紅的眼眸一轉,朝她看了過去。

鮮鈺等著他回答,誰知,白塗又久久未說話,久到她以為白塗要睡著的時候,才聽見白塗的聲音自兔子的腹內傳出。

白塗沈聲道:“是我。”

話音既落,厲青凝眸中無甚波瀾,似是對此不覺奇怪,她心道果真如此。

鮮鈺緩緩倒吸了一口氣,眼裏浮現出一絲錯愕來。她心道這兔子莫不是老糊塗了,於是艱難從唇齒間擠出聲音來,“可既然是你,又怎能稱得上是故人。”

白塗將後肢屈起,蹲在了石桌上,他眼眶周圍的絨毛竟濕潤。

白塗察覺自己眼眶濕潤的時候,竟怔了一瞬,他擡起前肢,往臉上蹭了一下,明擺著當兔子已經當得十分熟練了。

他又伏下身,說道:“方才在轎子裏時,我嗅見這氣息就覺得十分熟悉,或許是離這氣息又近了一些的緣故,比之上回在天師臺外更是覺得熟悉。”

話音一頓,他接著又道:“可我仍是想不起先前的事,在我入了這兔子的軀殼之後,不但忘盡了舊事,就連之後發生的一些事,漸漸也記得不大清楚了。”

白塗又嘆了一聲,“可方才看見那土裏的骨渣,才陡然想起了一些事來,舊時的幕幕如浪潮般湧來,我一時竟辨不清現下是什麽時候了。”

鮮鈺蹙眉聽著,未打斷他。

“不過我確實想起來了,往事不堪回首,不曾想,一切竟然並非偶然。”白塗緩緩道。

他說得極慢,且慢且輕,再無半點老當益壯的豪情,似是忽然頹唐了起來,悵惘又不知所措。

“這是何意。”鮮鈺不解。

白塗朝天看去,眼珠隨著那掠過天穹的鳥而微微轉動,他道:“且聽老朽慢慢道來。”

這是他親身所經之事,也是國師所熟知之事。

那足以俯瞰都城全貌的觀臺上,竹屋的門緊閉著,損了魂魄的國師此時正坐在竹屋裏的竹席之上。

一位小童盤腿坐在地上,擡起下頜一瞬不瞬地看著國師。

國師一襲白袍不染纖塵,面具底下一雙眼緊閉著,叫人看不出他的神色來。

小童既害怕,卻又好奇得很,瞪大的雙眼澄澈幹凈。

他不知國師的真實相貌究竟是怎樣的,但想來相貌定然不凡,那才配得上國師這千人之上的身份。

國師氣息綿長,似是睡著了一般,可腰背卻挺得筆直,分明又不該是睡著的模樣。

他喉嚨猛地動了動,似是有什麽湧上了喉頭,可他緊閉著嘴,那喉結往下一沈,竟是將湧上喉頭之物又咽了下去。

過了許久,他才睜開了雙目,一雙眼通紅得仿若染了血一般,紅絲遍布著,陰冷得仿若毒蛇。

小童陡然一顫,又見國師繼而又閉上了眼,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他心有餘悸,又覺得這竹屋靜得有些嚇人,努了努嘴,磕磕巴巴道:“國師大人,您上回還未將故事講完。”

國師緊閉著雙目,聲音沙啞地道:“想聽?”

“想。”小童連忙道。

這竹屋常年陰寒,如今入了冬,更是冷得死是冰窟中挖出了一角。

小童渾身一顫,將雙腿支了起來,微微往前一傾,伸手將膝蓋給抱住了。

國師緩緩道:“後來,龍脈大通,靈氣徐徐溢出,使得萬物皆生了靈,即便是一草、一木、一花,抑或是一把劍,一柄斧,一支筆皆能生靈。”

他喉頭又動了一下,硬是咽下後,才接著道:“世間靈氣變得充裕,那時有人探尋出了一條前往鴻蒙無相之路。”

“前往鴻蒙無相?”小童歪著頭問:“為何要前往鴻蒙無相。”

“為了成仙。”國師說得極慢,似是說一個字都要用萬分氣力一般。

他忍著未咳出聲,挺直的腰卻因無甚力氣而緩緩塌了下去。他倒吸了一口氣,又坐直了身才道:“那時的修士尚沒有什麽正邪之分,從心所欲,視天地無法,後來天雷降世,那初窺鴻蒙的人隕落於天地之間,才有了天道這一說。”

“那人可真是慘啊。”小童小聲道。

國師道:“慘?他不慘。”

“為何這麽說。”小童問道。

國師又開口:“他雖被天雷劈了,可事先已出魂,將魂魄藏入了靈器之中,待尋得時機,便可再度回來。”

“回來做什麽,莫非還要尋那什麽鴻蒙無相?”小童訝異道。

“是啊,在他頭一回隕落之後,世間才分出了許多派系來,有無情道,也有有情道。”國師慢聲道。

“那人修的是什麽道?”小童又問。

“不知,誰也不知他修的算是什麽,那人狂得很,在隕落之前,只道自己所修所向的,乃是無上大道。”國師渾身一震,猛地擡起手捂住了胸口,那手竟在一夜之間已瘦成皮包骨般。

小童楞了一瞬,怵怵道:“國師大人怎麽了。”

“無礙。”國師索性將另一只手也擡起,掐了一個法訣,將紊亂的靈氣緩緩收回靈海之中。

他沈默了半晌才道:“他十分聰明,自創了一套功法,那功法詭秘卻又厲害至極,雖是至陰,但並不如別的邪術一般,會令人入魔。”

“那他若是扛得住雷劫,想必已經能窺見鴻蒙了。”小童道。

國師道:“確實如此,可惜雷劫不可避。他似是被天道所盯住了一般,天道不讓他再往前走一步,天道要他死。”

“為何?難不成他做了什麽罪大惡極的事。”小童連忙道。

“不曾,只是天道認的是氣運,他氣運不濟,天道自然不能讓他登上仙途。”國師答道。

“那他每回被雷劫劈了,都會回來麽,都會繼續修仙麽。”小童又問。

國師沈默了半晌,未全然答盡,只道:“他心向仙途,每一回皆義無反顧,不過在又一世開始之後,他似乎想明白了什麽。”

“莫非他做了什麽?”小童訝異道。

“不錯。”國師話音中隱隱帶著一絲憤恨和快意,“他精通蔔算之術,算出東洲將為厲氏執掌,但東洲又將有一難。”

“何難?”小童怔了一瞬,隱隱還有些害怕。

“大難,不可說的大難。”國師嗤笑了一聲。

小童只覺得這竹屋似是漏風一般,忽然更冷了。

國師道:“於是他分出了一魂三魄,用仙植靈獸煉出了一具人身,又將那分出的一魂三魄放入那人身之中。”

“這……他莫非要造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人?”小童瞪大了雙目。

國師冷笑了一聲,“是啊,他說他修的不是有情道,亦不是無情道,而是大道。想來也是,不過是算出了東洲將有一難,他竟割了自己的魂魄去救。”

“那他的魂魄不就不齊了麽。”小童問道。

國師微微頷首,“確實如此,他的魂魄因此就不齊了,故而再一次遭受雷劫前,他將他所創的功法刻入了竹牘之中,唯恐這功法無人繼承。”

“為何,難道他不能像先前那樣嗎。”小童疑惑問道。

“自然能。”國師道:“但他缺了一魂三魄,就算得以返生,也不再修得了他的道。”

“那、那他可如何是好。”小童一聽,登時就急了。

“天道未讓他窺見鴻蒙無相,可卻對他青睞有加。”國師慢慢說道。

“為何這麽說?”小童問道。

國師緩緩睜開了緊閉的雙目,一雙眼依舊渾濁又疲憊,甚至眼裏還藏著一分陰毒,他道:“天道讓他轉世了,被雷劫所劈的人,哪個不是魂飛魄散,可他卻轉世了,這一轉世,魂魄又齊了。”

小童楞了一瞬,“那被他造出來的人呢?”

國師一字一頓道:“那人漸漸習得了一些俗世的規矩,雖仍舊只有一魂三魄,但卻能辨是非善惡。”

“那他造出來的人……救到東洲了麽。”小童問道。

國師啞聲笑了,“那所造之人同他一般,也精通蔔算之術,同樣也算出了國將大難,而那源頭,就在身側。”

小童眸光一顫,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了。

國師緩緩道:“他所造之人收了徒弟,那一魂三魄仍不大懂得人間之情,他的徒弟也未必有情,在他得出卦象之後,便要將他的徒弟置於死地。”

“那、那他……”小童支支吾吾說不清話了。

國師說得極慢:“他被他的徒弟取而代之了,那時他只是猶豫了一瞬。”

“那人若是轉世回來,會不會算出自己所造之人被害一事。”小童戰戰巍巍地道。

國師嗤笑了一聲,“算出來又如何,那位徒弟在他再次渡劫之時找上了門,摔碎了他欲要藏魂的法器,然後他的魂魄無處可藏,生生挨了那一道天雷。他的肉身被劈焦了,神魂受了那雷劫。”

小童的瞳仁驟然一縮,猛地倒吸了一口氣,後背已爬滿了寒意。

他顫著聲道:“可那位徒弟怎能將其取而代之,氣息不同,模樣不同,定會被發現的。”

國師緩緩道:“那位徒弟燒毀了自己的臉,又將所造之人煉成了灰,不但將他的骨灰灑在所居之地,還將其中一些隨身帶著。”

小童瞪直了雙眼,問道:“不知大人可知……那人叫什麽名字。”

“隗歸。”國師道。

小童眼睜睜看著國師站起身,朝他一步步走近。

不知為何,他心底竟湧上了驚恐之感。

可他動也不能動,國師的威壓令他連呼吸都近乎停滯了,涼意倏然從腳底往頭頂躥去。

小童隱隱覺得奇怪,國師為何會對那初窺仙途的人這般熟悉,為何又會知道為那人所造的另一具人身所經歷的事。

他連喊都喊不出聲,瞪著雙目看著國師將掌心覆在了他的頭上。那一瞬,靈海裏為數不多的靈氣似要被抽幹一般,神魂撕裂般疼痛起來。

那小童咚一聲倒在地上,國師長呼了一口氣,後退了幾步又坐在了竹席上。

再睜眼時,他眼中的紅絲分明少了一些。

陽寧宮中。

“便是如此。”白塗緩緩道。

他長嘆了一聲,又道:“我蔔算出了這一難,不曾想,當初若未煉出那一具人身,所煉肉身未收那一人為徒,東洲也不會遭此一劫,龍脈也不會被斷了尾,一切竟還歸根於我。”

鮮鈺沈默了許久,屈起食指在石桌上敲了一下,問道:“那前世之時,國師到底有未破境。”

“不曾。”白塗雙眸微微瞇起,他回想著前世之事,久久才道:“前世我逆轉了天命,他未來得及一窺仙境。”

話音一頓,他又道:“再者,若是他得以破境,此事也不會被迫重來,破境後他便在天道之外,自成一道,天道又如何能管束他。”

鮮鈺低聲笑了,“國師不可留。”

“但不知國師如今是何境界。”厲青凝淡淡道。

“不妨將此事說予皇帝知,讓他出動兩大宗,一齊將國師圍困在天師臺內。”鮮鈺雙眸一擡。

前世,被兩大宗困住的人是她,如今那被困之人怕是要變成那國師了。

她快意驟起,緊繃的肩頸一松,那被提在嗓子眼的一口氣這才徐徐呼出。

國師罪有應得,她甚是想讓那人嘗嘗,她前世被抽筋斷骨,渾身鮮血被放盡的感覺。

鮮鈺怎會覺得不快,她周身一松,只覺得連指尖也軟了。

這兩日被厲青凝反覆折騰,她卻不敢懈怠,如今松懈下來,才覺得腰背和腿,哪哪都又酸又累。

先前厲青凝讓她睡,她不肯睡,現下卻想躺下好好睡上一覺了。

血債必要血償才好,且先讓她好好歇上一歇。

厲青凝眼眸一擡,淡聲道:“此事,還需再等等。”

鮮鈺楞了一瞬,“國師魂息大弱,還要等到何時。”

“很快。”厲青凝一瞬不瞬地望向她,那模樣認真得很,似在應允什麽一般。

鮮鈺哽了一下,將雙眼斜向了另一處,“那便等等。”

白塗伏在桌上,嘆了一聲道:“老朽累了,得歇歇,記起了太多先前的事,頭疼。”

鮮鈺站起身,也跟著道:“我也得去歇歇。”

她話是這麽說,可一雙眸子卻亮得很,唇邊還噙著似有似無的笑,怎麽也不像是要去歇的。

厲青凝看了她一眼,心裏明白這人在樂什麽,淡淡道:“那我去書房。”

鮮鈺回頭看她,“去書房做什麽?”

厲青凝道:“代陛下批閱奏折。”

她話音剛落,那紅衣人翹起唇角就笑,意味深長道:“那殿下想必是要握筆的了。”

“是。”厲青凝不由得摩挲了一下要用來握筆的指腹。

鮮鈺雙眸一彎,“那殿下可是要拿出硯臺和墨錠自己研磨?”

厲青凝聽出了鮮鈺的言外之意,她丹唇微張,卻一句話也未說。

“既然如此,殿下的字可要認真寫,莫要想些有的沒得。”鮮鈺又道。

厲青凝忍無可忍,淡淡道:“什麽叫有的沒的。”

鮮鈺未說話,給了她一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眼神。

“本宮想讓它有,它便可以有。”厲青凝道。

第 107 章

107

可後來厲青凝還是忍住了, 她轉身便去了書房, 看著案上的筆墨,覺得頭疼非常。

她緩緩呼出了一口氣, 擡臂想去將那桿狼毫拿起。

可手臂剛擡起, 忽然連一寸也探不出了,似是眼前所有的狼毫都成了用來做那等事的物事一般, 哪還能拿來正經寫字。

過了許久,她轉而執起了墨錠,在硯臺裏研起墨來。

不可胡思亂想, 凝神靜心。

看著硯臺裏的清水漸漸成了墨色,厲青凝才將墨錠放下,轉身伸手去拿筆。

這筆不想拿也得拿,歸根結底, 還不是因她忽然起了念頭想教鮮鈺寫字。

寫哪不好,偏要寫在那素白的背上,一不留神, 還往別處寫去了。

字未教好,如今她自個連字也不願寫了。

如此萬萬不可,想來日後還是莫要抄書了,不如合眼背書。

門倏然打開了一條縫,厲青凝蹙起眉,本以為芳心忽然沒規沒矩了,不料從屋外進來的卻是鮮鈺。

鮮鈺走了進來,卻未湊上前去, 而是在不遠處定定坐著。

她也不說話,徑自倒了一盞茶便喝了起來。

厲青凝本欲落筆的,可這人一來,她光顧著側耳聽著背後的聲音,一時不知自己該寫什麽了。

鮮鈺暗暗朝厲青凝看了一眼,見她手裏的筆懸在紙上,那筆毫分明是剛剛沾了墨的。

她這才道:“殿下怎不問我來做什麽。”

“你來做什麽。”厲青凝問道。

“不做什麽,就來陪陪你。”鮮鈺低聲道。

厲青凝楞了一瞬,本以為這人會說出什麽話來嗆她,沒想到卻連半句尋釁的話也未聽到。

她將手腕往下一壓,緩緩在紙上寫下了字。

沒想到鮮鈺果真只是靜靜坐著,連氣息也收斂了些許。

厲青凝不由得想起夢中的前世,她好幾回似也在批閱什麽,而那紅衣人便在不遠處坐著。

雖說紅衣人常常來撩撥她,但大多時候還算得上是安靜,靜得過於乖順了。

那時在夢中,屋外持著兵器的禁衛來回走動著,沒有片刻是無人的。

她心下清楚,那些人是來盯著她的,並非是要護她周全。

如今屋外無人巡視,唯一不變的,似乎只有坐在身後不遠處的人。

“殿下在想什麽。”身後忽然傳來聲音。

鮮鈺擡起眸,看厲青凝執著狼毫又不動了,心道,這表裏不一的長公主莫不是又在想些有的沒的了。

怎料,那腰背挺得如竹般直的長公主忽然道:“在想前世。”

“前世已過,還想那些做什麽。”鮮鈺說得輕巧,可聽厲青凝這麽一提,仍是心有餘悸。

厲青凝道:“想前世……”

她話音一頓,過了一會才冷冷淡淡道:“你是如何對我好的。”

鮮鈺低笑了一聲,“想明白了嗎,那此生我對殿下好麽。”

厲青凝聲音冷冷清清的,“比之前世,只增不減。”

一會,厲青凝又繼續看起了奏折,而身後的人老老實實坐著,連半點聲音也未發出。

門忽然被叩響,芳心在屋外問:“殿下,可需奴婢在旁伺候。”

“不必。”鮮鈺忽然開口,意味深長道:“我會替殿下研墨。”

“研墨”二字說得極其重。

厲青凝剛張開的唇陡然又閉起,忽然覺得這屋裏的氛圍不是那麽融洽了,十分想將背後坐著的人趕出去。

隔日,睿恒王的棺槨下葬了,送葬的人齊齊回了都城。

按理來說,睿恒王入土為安,應是件喜事才對,但皇帝依舊沒有上朝,百官在大殿中面面相覷著。

龍椅上空空如下,可偏偏那跟在厲載譽身側的太監卻站在了龍椅邊上。

朝官們不明所以,以為陛下是令這太監來主持朝會,可沒想到,隔簾裏忽然傳出了一個聲音。

是長公主的聲音。

厲青凝端起了茶盞,淺淺抿了一口茶。

她依舊不急,甚是不急。

天師臺裏久久未傳出什麽動靜來,而潛伏在鳳鹹城的暗影也未見傳回消息。

厲載譽卻似是好不起來了,即便是日日喝著大補的湯藥,可那身子依舊虛得很。即便是躺在床榻上,一日也會暈厥好幾回,即便是施針也未必醒得過來。

他確實上不了朝了,從早到晚,清醒地睜著眼的時辰,一只手便能數得過來。

厲載譽慌麽,自然慌,一想到自己命不久矣,便臥在床榻上流下淚來。

朝會上,官員啟奏的事無非就是那些。

在散朝之前,才有人道:“霧裏鎮的地動仍未停,當地的百姓已經獲救,現下暫住在冬襄城內。”

厲青凝未說什麽,龍脈都已斷尾,而處在龍脈尾部的霧裏鎮又怎麽能得安寧。

龍脈不全,地動將不止。

退了朝後,厲青凝又往金麟宮去了。

金麟宮裏,厲載譽果真仍躺在床榻上,臉色又灰又白,已是一副將死之色。

他雙眼雖睜著,可眼前一片模糊,雙耳所聽見的聲音也不甚清楚。

只聽見門似開合了一下,而後身邊窸窸窣窣的響起,似是誰來了。

李大人剛收了針,他暫且能清醒片刻,聞聲便道:“凝兒來了。”

跪在一旁的李大人楞了一瞬,這幾日他一直伴在陛下身側,還是頭一回聽見陛下這般稱呼長公主,這稱呼甚是親昵,但卻陌生得很。

李大人下意識便回頭朝來人看去,只見那玄衣長公主緩緩彎下腰,將丹唇的唇往陛下的耳畔靠近。

厲青凝面上無甚波瀾,似是未將這稱呼放在心上,即便面前躺的是一個將死之人,她也依舊無甚神情,淡淡道:“皇兄,我來了。”

李大人低下頭,連嘆都不敢嘆出聲。

厲載譽在聽見這聲音的時候,猛地伸手循著聲音探去,可他眼前一片模糊,只隱約看得見一個人影,卻連那人的模樣都看不清了。他緊皺著眉頭,將唇齒也緊咬著,似是十分吃力。

他剛將手探出,那枯瘦的手登時被抓住了。

厲青凝握住了他的手,眸光沈寂如一潭死水,“皇兄,方才在朝上之時,百官上奏的多是些瑣事,不過,霧裏鎮的地動現下還未停,鎮裏的百姓已遷至冬襄城。”

厲載譽氣息虛弱地道:“好,好。”

他猛咳了幾聲,又道:“國師,那國師現下是不是還在天師臺。”

“在。”厲青凝淡淡道,“國師未出過天師臺。”

厲載譽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雖是使勁了氣力,但仍是握得不大緊,他確實快耗盡元氣了。

他顫著聲道:“怎還不去找國師,為兄,為兄……”

厲青凝側耳聽著,那從厲載譽口中穿出的聲音甚是沙啞,還輕得很,似是游絲一般。

“為兄快等不及了。”厲載譽那語氣甚是急促,將身姿擺得一低再低,說到最後,那尾音微微一抖,似是在懇求一般,在求厲青凝動手。

厲青凝緩緩合上眼,在厲載譽登帝之後,又何時這麽卑微地求過別人。

即便是幼時,厲載譽也未曾有過這麽卑微無助的處境。

厲載譽自小便備受先帝寵愛,還未及冠便被立為太子,他從來無須求別人做什麽。

她丹唇微張了,緩緩吐出了一口氣,又睜開眼時,才道:“皇兄莫不是怕了。”

“怕。”厲載譽顫著聲道:“為兄怎會不怕。”

厲青凝垂眸看他,“可臣妹手中什麽也沒有,又是沒有修為的尋常人,又怎敵得過國師。”

厲載譽緊緊扣著她的手腕,臉色蒼白可怖,一張臉因施力而略顯猙獰。

過了許久,他才道:“你要什麽?”

這話音像是一支利箭一般,嗖一聲破空而出,登時打破了寂靜。

厲青凝不慌不忙地垂下了雙眼,竟未作答。

厲載譽聽不到一聲回應,急切得又將她的手腕抓緊了一些,一口氣緊提到嗓子眼處,不得不又咳了起來。

咳了幾聲後,他又道:“為兄把軍符交予你,風雷令也交你手上,有了這兩物,禁軍與兩大宗皆受你差遣,你還要什麽?”

厲青凝淡淡道:“那皇兄何不將此事交給大將軍。”

“大將軍……”厲載譽又想咳,咳卻連咳的力氣都快沒有了,胸腔震動了幾下,急急喘了幾聲氣才道:“為兄信不過他。”

厲青凝看著他,眼中這才流露出了一分憐憫來。

她淡淡道:“皇兄想讓我怎麽做。”

“活擒國師。”厲載譽唇齒上皆染了血,卻不是將唇咬破了,那血是從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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